老爹(我岳父)被抬上救护车,从养老院送进大医院;抢救结束,又被抬上救护车,从大医院送到护理院。进护理院大门时,门卫喊:“给病人戴上口罩!”救护车医生回道:“谁敢!这病人呼吸困难,再戴口罩,断了气你负责吗?!”门卫顿时噤若寒蝉。
老爹九十三岁了,不知怎的,一提起这岁数,我就想起雨果的《九三年》,其实两者丝毫没有关系。只是“九三”两字神奇,让人觉得有一层古老诡异的风烟,在眼前萦绕不去。老爹九十三年的生命长河,流动至今细若游丝,竟到了一层口罩就能阻断的境地。
妻开始整理老爹的旧物。生活的大书,又翻到最沉重的一页。这是我们第四次抚摸这一页。第一次是我父亲去世,我连他的衣物都不敢整理,只带走一包书信,就把房子卖了走人。第二次是我母亲去世,我仅拿了一本相册,就逃也似地离开养老院。第三次是我的岳母去世,妻从柜子里理出一叠叠布料,这是老人家从一尺尺布票里积攒的,至今我们还在享用。第四次轮到老爹,妻将从他的柜子里整理到什么?
那条九十三年的河流,伴随着阵阵樟脑味,又开始在我们心中流淌。从西装到领带,从背带裤到鸭舌帽,从呢子大衣到哔叽裤子……除了脚肿穿过北京鞋外,老爹没有中式服装鞋帽。说他是“老克勒”并不离谱。他年逾古稀还走遍欧美大陆,买过新西兰的皮帽、阿拉斯加的夹克;老爹还喜欢说英文,妻找到了他的英语学习笔记和英文歌谱。
整理到最后一天,妻在柜子底角发现一只匣子,打开一看,我俩都大吃一惊。这是老爹的“档案匣”,里面有市人民政府嘉奖令、市公安局嘉奖令,还有厚厚一叠奖状,连年的“优秀民警”“优秀侦查员”“破案能手”……
我与妻面面相觑。不能不承认:我俩一辈子所得奖状加在一起,也不及老爹十分之一。
这么闪亮的东西藏于柜底,是怕漏光?是老爹对自身荣誉保护得小心翼翼,还是压根不想让我们知道?
我很想把“档案匣”拿到护理院去给老爹看看。也许面对这些高光时刻的见证物,他会朝自己的青年时代竖起大拇指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倒是一件好事,起码对他的生命动力,是一次助推。
但我们又不敢贸然这样做,怕老爹一看到这么多东西,就会明白我们在整理他的旧物,从而推知医院抢救的“预后”,甚至对未来陷入悲观。老爹是“老干探”,我们玩任何把戏,都会很快被他识破。九十三岁不是他的障碍。在他面前,自作聪明总是适得其反。
能走的步数慢慢的变少,能说的话语慢慢的变少,能吃的东西也慢慢变得少。鱼虾肉蛋、水果蔬菜,都已无法咀嚼;喜欢了一辈子的生煎小笼、肉松皮蛋、花生黄泥螺,见了也纷纷摇头,食品必打成糊状才能吞咽。在我们看来,生活在那架粉碎机面前,已完全沦为齑粉。
每次去陪老爹,咖啡是必带的。开始是到咖啡店买,后来因排队费时,加上路上颠簸打翻,就买了一架咖啡机自做。老爹按老式叫法,指名要喝“奶咖”,还要黄糖;查出糖尿病后,才不得不“免糖”,但咖啡一定要浓,更要烫得恰到好处。
我成了老爹的咖啡师。买最好的咖啡豆和最好的牛奶。最深的体会是:送咖啡给老人,掌握温度是必须掌握的技术。用保温杯装咖啡不行,送到老爹那里还太烫,他心急,我们不忍见他咖啡到手又不能喝的样子。改用大口玻璃瓶装才是最好的:沸滚的咖啡一路降温,送到他手上时,烫得正好。玻璃瓶盖一定要拧得死紧,不能当他面洒出一滴。进门后常会发现,瓶盖缩紧拧不开,没事,我随身带着起子,撬一下,“啪”一声瓶盖就可松开。比较大的麻烦是,老爹颈椎僵硬,要用吸管才能喝到咖啡,这对喝咖啡者的形象是个折损,但没有办法,老爹的起居已无法顾及优雅。每次看他噘起嘴,用嘴唇去寻找吸管口,我们总是替他着急……
也许生活已失去滋味,老爹吃任何东西都不再咂嘴。但是,每次喝到第一口咖啡,他必会把嘴咂得很响。这使我们得知,咖啡对他来说,还具有某种恢复功能的效果。有一次,我们尝试在咖啡里兑一点燕麦奶,却没想到,老爹咂了几下嘴,竟颤颤巍巍朝我伸出了大拇指!
气息奄奄的老爹,早已无力表达情绪,失语后,他很少发声,更少做出肢体动作。这是时隔经年后,他第一次跷起大拇指。有一回喝完咖啡后,他居然还用颤抖的笔迹写下了两个字:甘露。
上海话里有个词,叫“命硬”,即生命力坚韧的意思。老爹就是个“命硬”的人。这次送大医院抢救,他面临十来种大病的合围:脑梗、心梗、糖尿病、心衰、肾衰、肺衰……好不容易稳定一些,又被凶恶的“新冠”撂倒。那些天,妻隔日就会收到一张“病危通知书”。老爹九死一生,连大医生都说是“奇迹”。
从死神那里一次次挣脱,再次让我们领教了老爹的顽强,也让我们更看透了金钱的本质。那天接到的《出院通知书》告诉我们:老爹活着,这才是最重要的!在一条九十三年的生命长河前,金钱的分量太轻了,它们只是几张漂浮的薄纸。
我们奢望老爹很快康复。他在病床上默默躺着,我们却还想让他再站起来。昂贵的人血白蛋白,一打就是几十针;胰岛素剂型一试再试,单针筒就买了三支。除进口营养粉外,妻还自制“营养剂”,选最好的牛肉、鸡肉、虾仁、三文鱼,加山药、胡萝卜、卷心菜,混合打成酱状,分成小包,为老爹每天多加两餐……老爹的面色,眼见着红润起来,胃口也上来了,手上也有了力气,有一天,他居然坐上轮椅,跟同龄长者下了一盘象棋!
唯一让人不安的是,他不讲话、不写字,连手机都不再看一眼,整日神情黯淡、闷闷不乐……
《友谊地久天长》!这是老爹喜欢的歌!歌者用中文唱完,换英文再唱,一连唱了三四遍。老爹失语好几年,这时,他喉结这里一动一动,竟跟着歌声,断断续续哼了起来!
老爹喜欢唱歌。失语前,他是老干部合唱团团员,每星期三,我和妻会把他送到指定地点,在那里,他跟老同事们有半天高歌时光。他还自豪地介绍,他们合唱团指挥兼领队,是原文工团一位歌唱家,她赞扬过老爹的歌声。老爹跟她学到最难忘的歌曲是《你鼓舞了我》(《You Raise Me Up》)——
五月底的歌声,来自老爹邻床一位病友,这天还刚入院。一开始,人们介绍他姓何,毕业于南京音乐学院,是位歌唱家;后来才知道是传错了,何老师毕业于工学院,是位工程师。老爹才不管这些呢,他听得出谁是行家,只要是唱得好的歌者,他都喜欢。
老爹和何老师自此成了好朋友。何老师戴一副金丝边眼镜,逢人就笑,文文雅雅的。他一头白色长发,老爹一头白色短发,两颗白头常聚在一起,唱中文歌,唱英文歌。何老师十分讲礼貌,每天早晨起来,必对老爹招手说:“你早!”每晚就寝,必对老爹招手说:“晚安!”尽管两人是邻床,近在咫尺,但老爹推着轮椅进出,每次擦过何老师身边,两人总要击一击掌、握一握手。跟着何老师一起哼歌子,老爹眼睛一天天亮起来,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。直到现在,每次跟他说起何老师的歌声,他都会跷起大拇指……
护理院邻居中,有一位老军人陈叔,我们用轮椅推着老爹散步时,跟陈叔交流最多。
陈叔八十六岁,比老爹小七岁,是老爹眼里的“老弟”。转业前,陈叔在海军某舰队基地工作。他说自己当兵,为的就是保家卫国,从没想过什么升官发财。陈叔年轻时曾在海岛军营守备十几年,什么样的恶劣气候和人间苦难都经历过,眼下护理院的生活条件,放在当年看,就是“人间天堂”了。他说:做人要正直要知足,这样活着才有劲,才会充满正能量;不然,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,天天牢骚满腹,准会给负能量闷死。
老爹在一边听了,嗯嗯地点头不止。在这一点上,他跟陈叔“高度一致”。他恰恰也是个正直而知足的人。记得那年遭遇车祸,某公司一名说客上门,“开导”老爹说:“老人家,送你去做伤情鉴定,您一定要装病装糊涂,譬如说,见了猫的画片就说成是马,见了五元票面就说成是十元,这样,鉴定为脑部受伤思维受损,您就能拿更多的赔偿金。”老爹听着,不屑地看了说客一眼,哼了一声说:“我思路清楚,这种事我不做。”说客一看老爹脸色,自知无趣,只好悻悻而去。事后老爹与我们商量,决定放弃赔偿。我俩支持老爹的决定。“人要站得正行得直,多几万少几万,对我来说无足轻重。”这是老爹的定论。现在看来,拜金虽已成为社会的一种潮流,但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群人,他们在金钱面前,内心深藏着另一种更加金贵的东西。
陈叔整天乐呵呵的,常跟我们开玩笑。有一天我对他说:“您守规矩爱锻炼,说话又公道,是我们护理院长者的模范。”他笑着说:“你说我是模范,可不少人说我是个‘麻烦’,你看咋办?”众人听了大笑。
八一建军节,电视里播出阅兵场面。这一天在走廊里散步,陈叔竟把平时的慢走,全程改为军人的“正步走”!八十六岁的老军人,昂起头、挺起胸,两手有力摆动,与胸齐平;双脚高高踢出,膝盖伸直、脚面绷紧……
整个楼层的人,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陈叔。老爹也为此大吃一惊。他坐在轮椅上,远远地伸出大拇指,嘴里发出含混的喝彩声。是钦佩?是羡慕?还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身影?
陈叔挺直的身板里,其实还藏有一个秘密,我们从始至终没跟老爹说。知情人悄悄告诉我们:陈叔年前被查出患有恶性肿瘤;这两天,他刚从一家大医院确诊回来……